又过了一日,徐鹤早早就收到消息,说是师伯谢鲲从姜堰铺回来了。
当他赶到城门迎接时,眼前的谢鲲让徐鹤大吃一惊。
原本那个儒雅不羁的中年名士不见了,眼前的他黑瘦黑瘦的,衣服和头发都很脏,根本看不出书房里给自己指点江山的那个儒生模样。
“师伯,辛苦了!”徐鹤躬身一礼。
谢鲲上前扶起他笑道:“我在军中听说你府试被点了案首?快点给我说说,怎么回事?”
于是徐鹤将自己上了备倭船后遇到操江军的事,以及在扬州城里发生的事一一说给谢鲲听了。
谢鲲听完后点了点头:“操江军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,操江御史孔维德平日里看不出是谁的人,没想到这次竟然帮着周颐拦截你,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。”
“难道是首辅大人的……”徐鹤提出了自己的猜测。
谢鲲摇了摇头:“不知道,这不好猜!也许是周颐的私人关系,也有可能是葛有礼的关系,当然,你说他是秦砚的人也有可能,但我觉得对方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战队,没理由为了你一个官员都不是的少年跳出来标清自己的立场。”
徐鹤闻言,心想还真是这么回事。
他本以为是周天雄找的操江御史衙门,背后站着的是周颐。
但这种想法太自以为是了,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特别,每个人也都觉得自己很重要。
但转念一想,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,既没有掌握什么重要线索,也无法决定周家生死,让操江御史暴露立场,自己还不够格。
“好了,周葛两家已经死绝了,对方不管是什么立场,也不会这时候拿你一个小家伙开刀,最少你没了生命危险!”
徐鹤点了点头问道:“师伯,听说你要去浙江了?”
谢鲲闻言一愣,停下脚步看向徐鹤:“小石公告诉你的?”
“嗯!”
谢鲲自失一笑:“终究是书生意气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!”
徐鹤知道这句话是他在说自己:“师伯,浙江那边很难吗?”
谢鲲冷笑:“能不难吗?陆云想骄敌引倭寇上岸,一战歼其大半,起到杀猴儆鸡的作用!”
“但奈何朝廷诸公觉得他畏战不前,弹章都已经让陛下焦头烂额了!”
徐鹤闻言,心说他果然是皇后的弟弟,宫中的事情他也了解。
谢鲲继续道:“我们那位首辅大人是惯会见风使舵的,如今朝廷的风向对陆云不利,之前他口头承诺的粮饷再就别想了。”
徐鹤大惊失色:“那陆部堂怎么办?”
“怎么办?”谢鲲摇了摇头,“只能提前发动,先歼灭一批倭寇争取朝廷再给他点时间!”
“朝令夕改,这是要出大问题的啊!”徐鹤忧心忡忡!
谢鲲摇了摇头:“唉!我是见那老头可怜,不想看到他一世英名在浙江毁于一旦,所以才同意入幕,为其赞划。”
徐鹤闻言稍稍宽心,有了谢鲲这个皇帝宠爱的小舅子在,最少陆云自动屏蔽了很多对他不利的流言蜚语!
“师伯精通兵法,到了陆部堂那一定能大展拳脚!”徐鹤恭维了一句。
谁知谢鲲自嘲一笑:“我?精通兵法?”
徐鹤:“???”
谢鲲负手看着远处的望海楼叹道:“我自幼熟读兵书,自诩诸葛孔明似的人物,但海陵贼匪一战,才给我当头棒喝,我那所谓的兵法大家的头衔,其实不过是别人恭维而已!”
徐鹤默然,说实话,那日贼匪扰城,虽然谢鲲做了很多布置都起了作用,但当时的他在某些方面的安排也挺拉胯的。
事后想来,如果当天,他不分兵给王烈,直接带人冲击批验所的贼人,说不定情况并没有那么惊险,但他为了求稳,让王烈带走了那么多人,害得他们到最后要不是如皋小胡百户救命,那就真全军覆没了。
谢鲲自家人知自家事,他在徐鹤面前也没装样儿,反而自嘲道:“我那天之后才知道,自己哪是什么诸葛孔明,最后甚至连马谡都不如!”
徐鹤闻言赶紧劝道:“师伯,这句话过了,您还年轻,也没带过兵,天下没有生来就会用兵的将军,沙场成名的大多都是宿将,又有几人是霍骠骑呢?”
谢鲲闻言似乎被徐鹤这句话开解了不少,他哈哈一笑:“你倒是个好说客!”
徐鹤又道:“师伯,姜堰铺那边情况怎么样?”
谢鲲点了点头:“陈应诏还是有办法的,手下的兵也没有地方千户所、百户所的兵那么没用,贼人现在已经被剿灭个七七八八,只有匪头带着十来个人溜走,坐了小船出海去了!”
说到这,他对徐鹤道:“我马上去驿馆接旨,接完旨后立马动身,你就不必来送了!”
徐鹤闻言大惊:“这么着急?”
谢鲲只是一笑:“陆部堂那可是火烧眉毛了,我再不去,他估计要派人押着我去了!”
到了午间,徐鹤买了些路上的吃用用牛皮纸包了,等在码头边。
等了没多久,果然谢鲲身着一身粗布衣服急匆匆赶来码头,见到徐鹤他佯做生气,但脸上露出的表情还是很高兴的。
“叫你别送,你还来,真的是……”
码头边,驿船正在等候,徐鹤为了珍惜时间,将自己买来的吃食和衣服帮师伯塞进下人挑的箱笼中。
“师伯!去了南边,一定要保重身体,兵战凶危,小心啊!”
谢鲲似乎有些感动,但又不想在自己这半个徒弟面前表露出来,他沉着脸点了点头,挥了挥手示意徐鹤回去,便自己踩着木跳板上了驿船。
上了船后,见徐鹤还站在岸边,谢鲲终于绷不住了,他大声道:“多给我写信,告诉我你读书的心得!有好诗记得抄给我……”
船渐行渐远,徐鹤站在岸上还是不愿意离开,不是因为这位师伯是什么皇后的弟弟,而是因为他言行举止里处处透着对自己的那份关心。
就在这时,另一艘船也在码头启程北上。
徐鹤看见船头升起大大的【徐】字。
“这是徐府的船?这是……这是载丰姑娘北上的船?”
徐鹤嘴唇抖了抖。
就在同一天,师伯走了,丰筱竹也离开了。
徐鹤心中那种惆怅的感觉再也抑制不住,他不由自主,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唱道:“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,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;天之涯,地之角,知交半零落,一壶浊酒尽余欢,今宵别梦寒。”